山渐合,往南尽望只看得见峰林耸峙。
一日高悬,从一线缝隙仰头,隐约有亮色刺入人眼,蔺晨半眯住眼睛,抬手在眉间搭个凉棚,下意识舔了舔唇角。
看来是正午了。
听闻谷底深处有浩荡之湖,乃山间瀑布终归之所。兴致一起,今晨他便从崖壁上攀岩而下,途中摘取数朵灵芝名药,顺手牵羊一般喜滋滋地藏在怀中。两崖之间相隔极窄,仅容一人身形上下,欲合不合,欲开不开。攀迹其间,只觉得顺木而下,轻松地很。不过因身形较常人粗一些,有时卡住,吃了些许苦头。
行至半途,崖壁却横空隔断,中间突出一块平整之地,上有花色俨然,交杂在石面绿藤之上。蔺晨蹲下摸了摸藤条,拈了半指花粉细细闻嗅。香味极淡,类似平常所见的点地梅,但骨朵与花瓣却洒如芍药,层层繁复交叠成簇。
他挑一挑眉,摘下一朵用丝帕小心叠住,掖进怀中。另将石缝中的沙土抠出一掌之多,扯下衣角一掌宽的布条,包起装进腰间钱袋。系紧之后,拍拍手上的沙土,歇息了片刻便找寻下谷之路。
中间道路之上看似平整,实则多坑洼凹凸之地,凹陷之处蓄有雨水,清灵透彻,十分可爱。
顺道往下,渐渐有流水击石声传来,他闻声过去,见瀑布激荡山石,飞漱而下,谷底正在不远处。
水声雷鸣,如万马奔腾,深潭澄碧,绕激荡的水花渐渐荡开,潭中青翠葱郁,映着岸上的松柏之影。蔺晨攀石而下,飞溅的水花打在他背上发间,丝丝凉透,他抽口凉气,放肆地朗笑出声。笑声没入激浪声里,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。
胸中狂气因此更胜,一足踏石壁借力,几个回转在空中翻腾,将佩剑拔出攥在掌心,挑飞浪斩劈旋勾,两足相踏,并力刺入瀑布之中,极大的力道冲击而下,迫使横冲进来的人影猛地坠落。蔺晨赶忙回转身形,在下堕的势头里冲转出一片空隙。然终不能久持,仅一瞬间的停留,空隙被白浪淹没,身形与剑均落入潭底。
触水刺骨,潭深数丈。蔺晨只觉脑中一片空白,身体飘飘荡荡散在水中,明明似很轻,呼吸却极重。待缓过神来,腔中已灌满了水。他吐出水泡,内息调整划动潭水,转身寻到佩剑,两指夹着剑穗往自己这边轻轻一带,剑身缓缓移到身前。握住剑柄反转,向上游出水面。
将口中的水成股地吐着,他单手划动,慢慢靠向潭边上岸。
湿发贴在脸和脖子上,蔺晨将剑随手一丢,后撑着岸上岩石放声大笑。
忽然想到什么,探入怀中摸索一番,之前牵来的草药与花全不在了,只剩下一勾长条水藻挂在衣服上。他“啧”了一声,悔不当初将水藻砸在地上。
摘下钱袋抖了抖水,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数倒出来,嫌弃地拈起沾满沙土的宽布条,扔进潭中。
抖着肩膀将外套脱掉,一件一件地搭在石上,起身转悠两圈,找了个平整一些的地方,将只穿着里衣亵裤的自己摊放开,任风慢悠悠地晾干。
于此地望天,幽深奇高,耳边只听得见瀑布入潭,与隐约的鸟语。
他嘴角扯动,生生地在湛空中看出一副艳丽的眉眼。翘起一腿双臂枕在脑后,抖了抖腿乐呵呵地闭上眼。
“景琰。”
良久出声,喊了个名字。
萧景琰的笔端墨汁突兀地滴落,在本该御批之地晕出一圈红色。
他眉头皱起,移开折子。内监赶忙上前,从袖中取出帕子,浅浅地敷在墨上,片刻取下,恭敬地退回原位。
萧景琰放下朱笔,拇指与食指拖住折子一角,一抖将其合上,随手放在桌案右方。
那里已经一摞批完的奏折,被刚丢过来的书折一冲,险些塌成一堆。
萧景琰也没管,一手把住自己肩膀动了动脖子,将酸困的地方松动一番。
内监上前帮他捶打,细声细语地劝谏。
“陛下,午时了。”
萧景琰顿住,透过窗轩望了望外面的天。
“传膳吧。”
内监朝身后的宫女示意,捶肩的动作由拳改为掌刀,细致小心地服侍着。
“今日可去太后娘娘处请安?”
萧景琰将朱笔拈起,拎过案左一张折子,夹在手中翻开浏览。
“不去了。用膳后去趟宁则宫,朕许久未见皇后,该今日去瞧一瞧。”
内监低首点头,见萧景琰将要批注,收手退回,立在旁侧。
自四月初十蔺公子离宫出游,陛下日日如此,早起上朝与众臣议事论处,散朝之后回乾明殿批改奏章处理政务,午时或去太后处请安用膳,或一人独用。膳后小憩,起后接着办公。直到奏折全部批完,方起身去花园小游,望着园中大小的奇花捻叶沉思,顺假山至廊台亭,有一活水聚成的鲤鱼湖,蔺公子去年将一方奇石运到湖岸一角,拔剑刻下“澄碧一泓”四字,落款处细纹勾勒,“初阳”二字潦草轻狂。
陛下从不站近了看,只在亭上负手而立,敲着湖面及岸边的石面,嘴角若有若无地牵起。
背在身后的手指,无意识地搓动着,均匀缓慢,仿佛在摩挲记忆。
内监唯有暗暗地叹气,不断在心里算计即将临近的某某节气,亦或蔺公子不按常理行事的惊喜。
佑凉祠五月庙会,刚过十四,祠庙里酷暑难当。蔺晨拎着袖口扇风,下颌的汗成滴地往下滚。
他接过对面之人递来的竹签,甩了甩眯着眼细看,趴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地胡扯解签。
原先在这里为人解签的老生是他的至交好友,因今日他儿媳将为他们家生第四个孙子,便央求在他家小住的蔺晨代他来此地先坐上半日。毕竟是庙会,前来佑凉祠求签告福的人长龙一样,生意不可错过。
起先蔺晨觉得新奇,一口答应乐滋滋地跑来。但签就那么几个签,故事也就那么几个故事,无甚新意。他渐渐觉得乏了,起身上了个茅房,顺着庙祠的后门下山间自己逛了半日,方慢悠悠地原地返回。
排在桌案前的人群却还是没散,甚至连动都没动。
蔺晨远远地叹了口气,耷拉着脑袋踱步坐回原位,笑眯眯地朝满脸紧张和虔诚的香客伸手要签。
对方赶忙将签递给他,行礼道:“问姻缘。”待蔺晨细看签文的时候补问一句,“先生身子不大爽利啊?茅房出来后步子都显得有些虚呢。”
蔺晨就呵呵地回笑,侧身将签文指给他看:“因亲及至亲,出入生变化。金风玉露处,雷震百虫鸣。”
“此乃雷卦,吉兆。意思呢,是指你与你的姻缘将因至亲之人而相识,相识之间情转深处。若不分离可得相聚,便如春日百虫贺喜,水到渠成。上签哟。”
手中竹签转了转,回递给问签之人,扬眉一笑,伸手做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下一个!”
他家孙子还没生出来。早知如此,我替他接生了。
啧,这么长一条龙,得解到几时。
回家的时候得顺道给我们家景琰也求一个,类似方才那道就不错。
他扫一眼被递到眼前的卦文,张口接着胡诌。
不过,反过来想想,也能凑个好情趣。他眉眼一动,挑起折扇转着玩儿了几下。
“陛下,佑凉祠住持送来折文,言说祠庙来了一位解签高人,庙会三天以来,不少在他那里解过的人都说灵得很。虽时日不长有一些签文验不完全,但事情的苗头都如那位高人所言,精准的很那。求他解签的人这两日越发多了,从金陵城郊直排到山中祠庙门前。”
萧景琰笑一声,任内监将头冠取下来放置好,换为平日寻常发髻,两臂伸展待他宽衣换装。
“神鬼言论,都是那些江湖术士视人心所想说出的讨巧之语。我金陵民生富庶,近几年百姓安居乐业修性颇高,来一个嘴甜绕人的道士说几句他们心坎里的好话,自然就有人信了。”
腰带重新束好,萧景琰摆手让内监停下,自己动手整理一番。
“至于排队之说,倒是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内监偷着乐,退回去躬身候着。
“那陛下,去看看?”
萧景琰拂一拂腰间的玉带,掸着衣角瞄一眼身侧的内监。
“备马。”
内监行礼,笑着退出殿内。
到了金陵城外你还有心思在那儿摆阵挂摊故弄玄虚。
蔺晨,出去一趟又长了胆是么。
摘下横架上的佩剑,一捋剑柄流苏挂在腰间,摆正往腰后一别,萧景琰冷哼一声迈步出殿。
神色之间喜气四溢,满眼都快盛不下了。
“先生,您看我这下签还有转还的余地吗?小儿的病果真就没药医了?”
“老人家,没有在我这里解不了的凶签。您回去蒸一碗爽利的梨水给他,尽管让他在家宽心等着。不出三日,必见成效。”
“孙郎家贫立志,至今六年却仍未中地为官。他再不来提亲,小女子仍要等么?”
“结缡之亲,命固前定;伉俪之道,亦系宿缘。不要急,在下看姑娘刚过及笄之年,女子许嫁,而非必嫁。再等一年半,你家孙郎必有所示。”
蔺晨喝口茶水,转着扇子收拾桌前的纹银将其拨拉进抽斗之中,甩扇打开摇了摇,头也不抬地接过递到眼前的木签。
“金风玉露处,雷震百虫鸣。”
很眼熟的签文,他边回想边随口问道:“求什么。”
“姻缘。”咬字极清,吐字微重。蔺晨捏着木签的力道一松,眨了眨眼抬头去看。
面前之人玄衣白冠,腰间一缕暖玉丝绦,淡然冷色地看着他。
扇子被自己用力地拍在桌案上,蔺晨直起身子坐正,眉开眼笑地翘腿。
“上上签。五月乃金风玉露相逢之前最佳时日,早一日过冷,迟一日过炎。唯十四往后正午时分,阁下与有缘人相遇执手,方可百虫齐唱,永享此情。”
对面之人揪住他的领口一把提起,一手撑上桌案俯身迫近。咬牙淡笑。
“若不能永享,先生拿什么赔。”
蔺晨极其轻易地便被提起,仿佛等的就是这一手。十分顺从地贴近对方,耸肩两手朝自己扇了扇风,坦然示意:“在下愿以身抵此,若签卦不准,由里到外,但凭公子处置。”
玄衣之人一笑,松开他的衣领将其扔回椅中,站回原处,将一粒白银扔在桌案上。转身走了。
蔺晨拖着腮帮子目送那人远去,拎扇一收起身整理衣衫。
后面排队的人因方才那一幕,正交头接耳着看。见解卦先生又站起来,纷纷推攘着往前移动。
最前的是一位白面书生,正捏着卦签准备给先生看。
蔺晨不好意思地拽正衣领,朝对方笑了笑绕出桌案,拱手歉意地行礼。
“不好意思,上个茅房。”
转出侧门便是山间小道,顺路而下有一处供人歇脚的角亭。原本庙会之时也有许多人来此赏玩溜达,但现在仿佛被什么有权势之人包下,路旁几步一停便有侍卫守着。
见蔺晨来,纷纷俯首行礼,身子绷正。
蔺晨笑着拍拍他们的肩,踱步转到亭前。
一人背他而立,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搓动。
他一步上前,握住对方交叉的两手,分别牵下来握在手里,顺着从后环上他的腰。
极深地吸一口气,笑意十足的语气。
“景琰。”
萧景琰身子动了动,一语未发地反手覆住握着自己的手掌,贴在自己前身的腰间。
两人手指彼此交磨着,静默地只闻风声,唯听鸟语。
良久,萧景琰开口,随意地问。
“你怎么保证那老人家的儿子喝了梨水能好?”
蔺晨几乎是即刻便明白他在问什么,嘴角贴着他的后颈亲吻,笑眯眯地回答。
“他儿子得的是心病。跟一家姑娘从小定下亲事,却在最近被对方提出退婚之事。一时气梗不顺才大病一场。昨日与他定亲的那家小姐来这里也求过一支签,下下。我同她讲签上凶险万分,唯有近日完成以往未完之诺方可化险为夷。喏,三日之内她家必定重去挽回,那公子自然也就没病了。”
萧景琰动了动唇,什么也没问出来。
问什么,问“你怎么知道?”
想必他早就把城郊城里最近需要求签的零碎之事听得耳朵长茧了。
蔺晨等了半日,既没等到夸赞,也没等到别的话。他撇了撇嘴,脸颊在萧景琰的耳后蹭着问:
“你方才那卦我解的可准?”
“准不准,看朕心情。”
蔺晨嗤笑他。
“准的话能不能问公子讨个赏?”
“我付过钱了。”
“所以是讨赏嘛。”
“说。”
“你看啊,不准的话我以身相抵。那相应的,若准,是不是得你以身相许。”
萧景琰反握蔺晨手腕,一扭向上,脱身出来转向面对他,蔺晨疼得龇牙咧嘴直喊他名字。
他眼都没眨,嘴角带笑地将蔺晨的手腕拧的更甚,嘴唇开合答他。
“那就不准。”
蔺晨“哎哟哟哟哟”地叫,另外一手虚空划拉着也不敢还手。
“好好好好好,我跟你回宫我跟你回宫。啧啧啧啧啧啧景琰景琰,快松开。断了断了断了。”
萧景琰肘臂用力推放开他,甩袖扶上自己的佩剑。淡然地抬步往亭子外走。
“出宫只备了一匹马,跑着来。离正午还有一刻钟。莫过了时辰。”
拂袖走远了。
蔺晨甩着手腕,在后正色相劝的唠叨。
“我同你一匹,近日总是爬山涉水,没那么沉了。”
“喂,景琰。”
“啧,景琰!”
林间的鸟扑棱棱飞起,将残叶蹬在蔺晨的头上与脸上。
--------------对不起又迟了[跪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